“禪學講座”1973年由南懷瑾先生講述,林中治先生記錄,內容簡明曉暢,釋義深入淺出,文章曾刊載於《十方》雜誌。
說明:本書內容皆轉自網上,唯重為一校

 

1-1 二祖晚年行跡

 

  上一次研究過達摩祖師傳法于二祖的經過,現在繼續研究二祖晚年的幾個問題。

 

  “祖乃往鄴都化導,四眾皈依,三十四載,遂韜光混跡,變易儀相,或入酒肆,或過屠門,或習街談,或隨廝役,或問之曰:師是道人,何故如是?祖曰:我自調心,何關汝事?!”~《指月錄》卷四

 

  二祖接受初祖的教導與指點,得法以後,成為中國禪宗的第二代祖師。能被稱為一代宗師,在人們的心目中,僅“次於佛”的地位。可是,二祖晚年的形跡,卻給我們留下許多疑問。一般人研究禪宗,幾乎都忽略了這些問題。

 

  原來二祖得法以後,在洛陽一帶,宏法利生,接受四眾的皈依,過了三十四年,傳法于三祖後,就“韜光混跡”,不大注意穿著與儀表,經常出入茶樓酒館,或與屠夫們交往,有時候在大街小巷與人交談闊論,有時候又與一般勞役工人打交道。大家看到他這些奇奇怪怪的行為,就問他:師是修道的人,應該遵守一切宗教戒律才是,為什麼變成這樣呢?二祖回答說:我自己在做“調心”的功夫,要你們來多管閒事幹嘛?!

 

  我們看了以上記載,不禁要發出疑問:二祖年輕的時候,為著求道,不但精通了世間的一切學問,最後還賠上了一條膀子,他求道的精神,是那麼精勤誠懇。到了晚年,反而到世間被人認為最卑陋下層的地方,這又為著什麼呢?就算如他自己所說,是為了“調心”。但他在見初祖的時候,初祖問他要什麼,他說此心不安。初祖要他拿出心來,他迴光返照了很久,結果覓心了不可得,達摩祖師說:與你安心竟。那個時候對“心”的安與不安,已經有了深刻的領悟與體認,結果到了晚年,還要再做“調心”的功夫。現在們們要提出問題:二祖在初祖那裡要安的是什麼“心”?

 

  上面這些問題,我不給大家做答案。禪宗的教育法,注重啟發式,這些問題,請大家自己去找答案。

 

1-2 為法捐軀

 

  達摩祖師最後被人毒害,而二祖到了晚年,則被人加害,經過情形請再看下面這一段記載。
  “後到筦城縣匡救寺說法,有辨和法師,正于其寺講涅槃經,其徒多去之而從祖。和憤嫉興謗于邑宰翟仲侃,侃加祖以非法。祖怡然委順,識真者謂之償債,時年一百七矣。隋文帝開皇十三年癸丑三月十六也。”

 

  二祖在一百歲左右,還捨不得救度眾生的工作。可是由於宗教派別的互相嫉妒,在筦城縣匡救寺說法的時候,不容于辨和法師。

 

  一般法師說法,多憑文字解釋經義,無法直探心源。這種法師稱為義學沙門。他們對於經典的義理,分析得很透徹,可是沒有實證工夫。因此,辨和法師的信徒們,對於他所講的《涅槃經》多無興趣,紛紛信從二祖。辨和法師在憤嫉之下,在地方官翟仲侃面前進二祖的讒言,因此翟仲侃就逮捕二祖張羅罪名處刑。二祖不反抗也不聲辯,怡然順受。那些對真理有體驗的人,都說這是償還宿債。這種看法,我認為還是消極的一面;他積極的意義,應該是為了維護正法,雖然遭受危難,亦不逃避,也就是佛法所謂“寧可將身下地獄,不將佛法做人情”。不管任何人,對於佛法的最高理趣,對就是對,不對就是不對,縱然犧牲生命,亦在所不惜。沒有這種精神,佛法怎能維持到現在呢?!

 

1-3 禪宗的懺罪法門

 

  二祖傳法給三祖,卻沒有初祖對他那麼嚴厲。~《指月錄》卷四
  “祖遂造少室,逮得法,至北齊天平二年,有一居士,年逾四十不言名氏,聿來設禮而問曰:弟子身經風恙,請和尚懺罪。祖曰:將罪來與汝懺。士良久曰:覓罪了不可得。祖曰:與汝懺罪竟,宜依佛法僧住。士曰:今見和尚,已知是僧,未審何名佛法?祖曰:是心是佛,是心是法,法佛無二,僧寶亦然。士曰:今日始知罪性,不在內,不在外,不在中間,如其心然,佛法無二也。祖深器之,即為剃髮。曰:是吾寶也,宜名僧璨。”

 

  二祖向初祖求“安心”,而三祖向二祖是求“安身”。
  依佛法來講,身體上的病,是由“業力”所生。業通三世因果,所以有先天的五官不全,身體的殘疾與怪病等。“業”由“心”造,而身沒有離開心,因此,心物是一體的兩面,也就是心物一元。可是,佛法特重於心,以心為根本,心轉,物亦隨之轉。如要治身,不如治心。三祖在悟到罪性無自性以後,一切病症,都漸漸的痊癒了。

 

  三祖要二祖懺罪時,他體會良久,悟到罪性如幻,跟心一樣,不在內,不在外,不在中間。這是般若(智慧)的觀照。學佛學禪,講究的是智慧的解脫,所以才有唯“智”能度的說法。

 

  三祖在覓罪了不可得的當下,二祖就順著三祖的心意說,為你懺好罪了。在此,我們必須注意一點,一切罪業,一切因果雖然如幻,但在幻化過程當中,使我們有真實的感受,既然有真實的感受,我們怎麼可以不怕呢?!如果在證到罪性“空”的時候,應該要乘悟並銷,所謂“隨緣消舊業,不再造新殃”。如果只是在意識上認為罪性是“空無”的,而隨隨便便,馬馬虎虎,認為就是“禪”,一切不在乎,認為就是“解脫”,這絕對不是“禪”的道理。

 

  佛、法、僧,在現象的作用上說,分為三個,故稱三寶。二祖要三祖宜依“佛、法、僧住”的時候,三祖說:我現在見到你,知道僧,但不知道什麼是佛?什麼是法?二祖說:心就是佛,心就是法,佛、法合起來,就是僧。三祖頓悟入“一心三寶”。二祖非常器重他,就與他剃度,是為三祖,並賜名僧璨。

 

2-1見微知著

 

  三祖來見二祖的時候,是一位在家人(居士),並不講出他的姓名與來歷。從這一點,去探索自初祖至於二、三祖之間,當時社會的形態,變亂太大,再配合上當時政治、經濟、軍事、文化、學術等,就可以找出一條“文化發展史”的正確方向。而一般研究中國文化發展史,往往只走獨條道路,並不配合這些因素來研究。

 

  當時的佛學,偏重于“義理”的闡述,因此造成很多佛學的學閥,自以為是。達摩祖師來了以後,提倡脫掉學術的外衣,直指“心性”,做實證的工夫,這在當時,犯了很大的忌諱。初祖被毒,二祖被害,皆種因於此。後來三祖四祖,為了避國難或教難,乾脆就把真實姓名隱去了。我們要研究中國文化發展史,關於這上點,應該加以注意。

 

2-2 李長者的奇遇

 

  由於三祖隱姓埋名,使我想起一個故事。
  唐代有一位注《華嚴經》的李長者,只知他是唐代宗室,或是一位世子。唐代在高宗以後,政治非常紛亂,尤其武則天殺害李氏後裔,使李家後代,大都逃亡流落于他方。《華嚴經》是佛學裡頭一部大經典,共有八十卷。有人說:不讀華嚴,不知佛家之富貴。李長者因為不見容於當時的政治與社會,所以就發心修道。他想注解《華嚴經》,便背著一部《華嚴經》及筆墨用具,往深山裡去。在山中轉了很久,都找不到適當的地方。只見一隻白額吊睛大蟲,從山前面一躍跳到他的身邊,匍匐在地,像一隻狗見到主人一樣,豎著尾巴直搖。他看到這種情形,曉得是神跡出現,就上前拍拍老虎的頭說:我發心注解《華嚴經》,請你幫我忙找一個適當的地方好嗎?說著就騎上虎背,老虎馱著他跑過好幾個山頭,最後找到一個山洞,他就在此洞中作注解的工作。據說,他由於太專心的緣故,把時間都忘記了,到了晚上,洞中就放光,因此他可以不分晝夜的工作。而吃飯的時候,有兩位天女為他送飯,並且隨時補充必需的用品。

 

  這些奇異的事情,聽起來好像很迷信,然而也是很真實的。李長者注完了《華嚴經》,把稿子留下,人便不知所終了。這一部《華嚴經》注解,影響後代研究《華嚴經》的思想很大。李長者這種作風,說明了兩點:第一:是受隱士思想的影響,第二:是回避政治上的恩怨。而三祖的情形,可能與李長者同出一轍。

 

2-3 楞伽經與禪宗心印

 

  在要正式講“禪”以前,有一樣東西,必須重複提出討論的。
  達摩祖師傳了禪以後,臨走交給二祖一部經典——《楞伽經》,囑咐後世,學禪做工夫,應以《楞伽經》為藍本,也就是以《楞伽經》“印心”。文學上所描寫的“心心相印”的典故就出於此。所謂“印心”的印,是對證、契合的的意思。印用印油在紙上蓋了模子——印鑒,原來的印雖然拿走了,而留下來的印鑒,與原來的印子絕對沒有兩樣。好像照在水中的月影子——第二月,與天上的月彼此符合,這就叫做“以心印心”。

 

  《楞伽經》在佛學內,不但是禪宗重要的經典,同時也是唯識宗——法相宗的主要經典。為什麼稱為《楞伽經》呢?楞伽是南印度錫蘭島的一座山名,佛在此與弟子們說了這一部經典。

 

  《楞伽經》的內容在指月錄卷一《諸師拈頌諸經語句》中有一段記載:“楞伽經:五法、三自性,八識、二無我。

 

  現在西方的心理學,對心的分析太籠統,充其量只瞭解到佛學所講第六識的陰面“下意識”,再下去就茫然無知了。

 

  全部佛學所討論的,就是一個“心”。小乘的佛學,只講到第六識,而大乘佛學,才講到與宇宙相合一的第七識、第八識。我們要瞭解第七識、第八識,在學理上不能不研究唯識學。而唯識包括六經十一論,《楞伽經》就是其中之一。

 

  學禪,目的在“明心見性”,而對“心”分析最清楚最徹底的是唯識。所以,學禪一定要懂得唯識。現在無論東西方所流行的禪,往往只拿禪宗裡面一些公案的風光,例如“見山不是山,見水不是水。”或搞文學境界,如“天地一沙鷗”等,以為就是“禪”,未免太偏。現在我們要講禪,一定要從我們自己文化本身的基礎上,去探討禪的究竟。

 

  五法:名、相、分別、正智、如如。

 

  什麼是“名”?名分實際的名與抽象的名。實際的名,就是:茶杯、粉筆、太陽、月亮、虛空等等。抽象的名,例如真理、道義等等。真理與道義,雖然是抽象的名詞,但並不是空洞虛無的,它代表了一種精神的境界。由這裡我們就瞭解“五法”所講的名,並不是某人在電視上出現,或者在報紙上有了新聞的名氣之名。

 

  有名就有相。世界上萬事萬物,無論物質的或精神的,都有它的名相。

 

  名相從那裡來?從意識心分別來的。好比學靜坐的人,如果要問:我這樣境界,是空呢?還是不空?在禪宗一定答覆你,不要起分別心哪!本來坐得蠻好,被這些空呀不空呀等名相起了分別心。分別心還在波動,並沒有止息下來,你自己想想看,是空還是不空呢?

 

  我們所感覺到的舒服不舒服,好看不好看,長與短,高與矮,道德的標準,是非的觀念,善惡的分野,以及佛學本身的三藏十二部經典,一切宗教、科學、哲學、人文文化等等,皆是分別心所起的名相而已。

 

  眾生天生的根性,喜歡“循名執相”。一切煩惱痛苦的觀念,都是從分別心起來。分別心就是“識”。分別心不起,就是“正智”。正智,也就是“金剛般若波羅蜜多”的般若。一切眾生,喜歡循“名”執“相”,“分別”一切,去了分別心,就是“正智”現前,正智就是佛的境界,所以佛稱“如”來。

  以上就是五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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