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碗「老芋仔」的陽春麵
陳文茜  2016-07-06  天下雜誌   601

 

人的本性是觀照自己,難以跳脫去為他人設想,非我族類者往往被貼上標籤,埋下仇恨的火種。「同理心」填平人性缺口,為創傷世界帶來解藥。

如果人生你喊苦,而你不是難民、不是乞丐、不是無家可歸者;甚至你仍擁有家人、擁有健全的四肢,我想大膽地說:你的痛苦,可能一大部份來自你欠缺「同理心」。你無法換位思考,永遠只能站在自己的角度,觀看他人,因而放大了自己的「不幸」與「不平」。
 

仇恨來自同理心匱乏
 

托爾斯泰有句名言:「每個幸福的家庭,故事都是一樣的;每個不幸的家庭,各有各的不幸。」

現代人的仇恨,輕微來說是彼此之間的「誤解」與「隔閡」,許多正來自於欠缺同理心。我們看到一個老榮民的背影,刻薄者稱其「中國難民」,勢利者認定為「底層窮人」;有多少人在一個榮民擦身而過時,想到他所屬的時代悲涼,感念其奉獻與卑屈,反省我們的殘酷與冷漠。

「同理心」的建立如此匱乏,世間有這麼多的兄弟鬩牆、社會仇恨,因為「同理心」,不是我們的本性,也不是社會教育的主題。

我們的本性是觀照自己,非理解他人;我們的本性在不知覺中自私且無情;除非透過反省、學習,承認且意識此「人性的匱乏」,我們才能盡量避免「平庸之惡」。是的,平庸之惡,當我們將人性停留於直覺的平庸時,我們的本性便會惡罪其中。我們甚至不自覺,理所當然。

這是著名學者、也是我研究所第一任校長漢娜鄂蘭對極權主義起源的精準描述。人,不用太壞,只要沒有為他人設想,只要愚魯且自私,便可能成為邪惡之人。

而克服這種人性之惡的方法,正是「同理心」。

我人生第一個同理心「大事件」,來自外婆的重病。十一歲前,外婆對我疼愛無微不至,直到她突然心臟腫大,住進台中中山醫院加護病房。

那是某個傍晚,外婆突然喘不過氣來,四阿姨一看不對勁,趕緊帶著外婆住院。我看著救護車呼嘯,笛聲回鳴,好像準備穿透我的一切,永恆隔下一道分割線。

之後,我又跑又走了約三十分鐘路程,不斷問路邊人:「請問中山醫院在哪裡?」那是我的第一次「流浪」,我明白十一歲孩子在醫院裡不能做什麼,但我必須抵達那裡,那是我在人間唯一的依靠,她躺在隔著一個高牆厚門的病房裡,她正被急救,醫生說她可能度不了。

我茫然地回家,口袋只有五塊錢,飢腸轆轆,到了家門對面的麵攤子,點了一碗陽春麵。

麵攤老闆是一個外省退伍老兵,煮得也桿得一手好麵;外婆疼我,常常瞞著阿姨們帶我至麵攤子點滷蛋、海帶芽、滷豬耳朵,加一碗陽春麵。那個深夜,老闆看我一個小孩走進來只點陽春麵,便慣常地問:「滷蛋?」我平靜回答:「不要。」

第二天,中午當然沒有人幫我準備便當,正在長大的孩子,到了放學,已飢餓難忍。又走進麵攤,問老闆:「我可以只要半碗陽春麵,付一半的錢嗎?」我的聲音平靜,表情更平靜;可能自小倔強,不輕易流露情緒吧!老闆想了一下:「好。」

沒多久,他給我一整碗陽春麵,我愣了一下,因為我狐疑他耳朵聽不清,而且我口袋鐵定付不出一碗陽春麵的錢。沒敢動筷子,走到正熱騰騰煮麵的攤子,我拉拉他的手,「老闆你搞錯了……。」他立即以濃重的四川鄉音回答,「妳先吃,我忙,待會兒再說。」我坐下來,還沒吃完半碗,老闆突然扔了一顆滷蛋到我碗裡,轉身又走了。

我靜靜坐在那,想等他忙得告一段落再問。約莫黃昏五點,客人少了些,他走過來問,「小女孩,妳的外婆呢?」我據實以告。他說,「妳以後天天來,外婆會好起來,不要怕,她回來了,我再和她算錢。」
 

陽春麵背後的故事
 

那一夜,三阿姨從台北趕回來探外婆,我趕緊告訴她我欠麵攤錢,她當晚帶我向老闆致謝,並還了錢。隔幾天,老闆告訴我,他十六歲就被抓伕當兵,一路打仗逃難,靠許多不認識的人接濟,才能活到今天,「你這女娃兒聰明,好好讀書,孝順外婆。」

十一歲的我沒有太多同理心,受到一個中國戰亂孤窮老兵的照顧,我沒明白,當他說「好好讀書」,因為他沒有讀書的機會;當他囑咐「好好孝順外婆」,是因為他被迫和父母離散,已無孝順的機會。那孝順叮嚀是遺憾,是另一種想家的表達,是深沉的嘆息

四川外省麵攤老闆在我們這本省家庭口中,一直以來綽號就叫「老芋仔」。芋仔是一種不需施肥的根莖植物,扔在哪就長在哪。長相不好,烤熟吃起來卻甜甜鬆鬆,滿山遍野,只要挖個洞,就可找到鬆軟芋仔。芋仔命賤,「老芋仔」型的外省人,命也薄得很。

過去光顧他的麵攤無數次,我們沒關心他從中國大陸哪個省份來,怎麼和父母失散,好似他是個石頭蹦出來的怪物。他在我們生命中的意義,只有陽春麵特別便宜好吃。

外婆後來果然安然回家,牽著我向「老芋仔」麵攤老闆致謝。

一年後,有天麵攤門口特別熱鬧,原來娶親了;姑娘從梨山山上買來,清瘦嬌小的女子。沒隔多久生了小孩,小姑娘常背著小孩在攤前燙麵。麵攤老闆難得經常帶著笑意對人說話,這遲來的幸福,滋味應該特別甜。

我之後常常特別光顧麵攤,標準菜色「陽春麵加滷蛋」,像一種感念儀式。幾次聽到他教太太,麵要煮得好,放下去得立刻撈起來,再擱回去;千萬不能燙太久,否則湯糊了,麵也爛了。有天老闆不做生意,關了門,哭嚎聲穿透薄薄的夾板。隔壁雜貨店老闆娘轉告外婆,「老芋仔」梨山小老婆跟人跑了,兒子也帶走了,還把他長年積蓄、擺在床底下的現金全偷光。過了三天,老芋仔上吊自殺了。上吊時,繩子掛在違章建築樑上,臉就對著後牆的蔣介石遺照。
 

小人物也是人生導師
 

這是我的第一堂「同理心」之課。我的「同理心」導師,讓我終生深刻難忘,恩情似海。他的故事以如此悲慘的驚嘆號結束,更令我難以忘卻他曾在我寂寞困難時給我的溫暖。

他是個小人物,而他的一生,在哭嚎中,在一切絕念中,在一切棄絕後也就結束了。屍體沒有送行隊伍,沒有人為他至少煮一碗麵、丟個滷蛋送行……。警察局、收屍者,一個卑微「老芋仔」,一朵比雲還輕的生命,走了。

他的身影,那些溫暖的囑咐,帶著鄉音的安慰,打破我們家中長輩灌輸在我腦海因「二二八」事件而深植的族群偏見;也使我後來在參與的政治行動中,絕不同意任何族群的政治語言。當然也自然形成我曾與島嶼上熟識的朋友們,重大的政治隔閡。

近日因某事件,人們又談起榮民,談起那些被時代徹底犧牲的人。我想說的是:其實他們一直在我們身邊,每個人不管本省、外省、富貴貧賤,都會遇見類似人物。他們開計程車,當大廈管理員,在河床搬石頭做苦力,橫貫公路開通成冤魂……,那些悲慘時代的卑微人物,一直在我們身邊。

而我們對待他們的方法,大半擦身而過;因為我們社會不只沒教導我們「同理心」;相反地,它教導每人觀看的都是自己的、家族的、同一村落、或者同一族群的痛苦。

漢娜鄂蘭論述「極權主義之惡」時,對此特別指出,那些信奉納粹主義的屠殺者,只是沒有深度,他們沒有我們想像的邪惡,單單只是「不願意設想他人的處境」,「因為所謂的人性,如果完全不設想他人的處境,會有非常嚴重的後果。」

同理心,知易而行難;甚至有時候教育體系的大道理,例如「民族」、「愛國」恰是相反的「非同理心」,我們的「團結」來自拒絕理解和我們處境不同的人;「我們」的認同,凝聚於排斥驅逐「他者」的行動。

同理心,不只要「捨不得」別人,更要「捨得」自己。不去苦苦追問自己曾經的痛,而設身處地理解別人的苦。

同理心,不需要偉大的理論,它是一種學習、一種徹悟、一種跨越人性障礙,理解和你不同的人。

這個世界、社會、哪怕一個小家庭,都是由不同的人組合而成,每人都有每人難處。我們在提出任何主張或結論時,至少要有警覺心,世界若由一個人、一群相同血統或語言的人做主,一定有邪惡排他性。

同理心,不需大道理,就是暫時放下自己,換位在他人處境思考,有時它只是一顆滷蛋、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麵、一點適時溫暖的微笑。

同理心,不需語言,就是一個使自己變得更有人性的過程,如是而已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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